山东栖霞牟氏庄园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家族小说便成为一个重要的文学传统。一般来说，家族小说是文学的“史传”传统的一部分，家族的兴衰总是联系着国家的命运，总是通过家族的历史演绎社会历史的动荡变迁。似乎也只有如此，家族小说才会获得合法性的判断和评价。衣向东的《牟氏庄园》当然也没有脱离这一传统的结构框架，但不同的是，这部小说将牟氏家族衰败的社会历史原因置放于背景的地位，军阀掠夺、农民暴动、日军侵入等，并没有构成小说的主体框架。它主要叙述和着意刻画的还是牟氏家族内部的矛盾和争斗，或者说，这个家族即使没有外部力量的侵入，没有社会的风雨飘摇，祸起萧墙也足以使这个中国最大的地主家族走向最后的没落。小说对牟氏家族内部矛盾的设计，不仅显示了作家非凡的艺术想像力和驾驭长篇小说的能力，显示了作家对中国家族衰败历史的独特理解，同时也因此使这部小说区别于已经形成传统的其他家族小说。
《牟氏庄园》作为一部优秀的作品，说到底还是在于它的文学性。20世纪20年代的牟氏家族突发了空前的危机：长孙牟金的病逝，使长子长孙掌门的制度出现了短暂的权力真空，于是，围绕着家族权力必然酝酿着一场剧烈的争斗，争斗也必然会造就一个超级的家族英雄。日新堂的少奶奶姜振帼就是这个英雄。在家族命运危机的时刻，这个集东方理想女性于一身的人物，挺身而出，以超凡的智慧和魅力赢得了掌门的权力，不仅使日新堂免于被掌控的命运，也使整个家族避免了分崩离析的危途。小说从争夺家族权力切入，不仅使小说一开始就激烈紧张，而且通过权力关系充分地展示了当事人的性格和心理。这一设定使小说起势奇崛，气象不凡。
小说取得的最大成就，或者最大的“看点”，就是成功地塑造了牟氏家族掌门人姜振帼的形象。这是一个具有超凡魅力的女性，是20世纪处于前现代社会中国的奇女子。在丈夫牟金在世的时候，她并不显山露水，她只因美丽而成为家族男性的欲望对象。丈夫去世后，她争得了权力，并通过占地事件、处理家族纷争、与官府斗争、解救族人等，赢得了家族的信任，树立了个人一枝独秀不能取代的地位。当然《牟氏庄园》不止是一部表现家族权力斗争的小说，姜振帼也不是一个权力欲望强烈的女光棍。在这个女人身上，既刚烈凛然也柔弱多情。她承受着长辈和婆婆的欺压，承受着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丧女的苦痛，压抑自己和教书先生不曾言说的情感，一个女人能够承受的苦难她几乎集于一身。在这个意义上，这是一部在人物塑造、情节处理都达到了极端化和绝对化的小说。在文学的意义上姜振帼站立起来了，但牟氏庄园却无可挽回地坍塌了。
对中国的家族制度来说，无论有多少姜振帼式的家族英雄，都不能免于它最后的终结。家族内部的斗争、道德的沦丧、人丁的萎靡，都预示了家族内部难以拯救的危机。而时局的混乱，外敌的入侵，也预示了包括家族制度在内的中国前现代社会的最终解体。即便是极力挽救家族命运的姜振帼，最后也失去了对农耕时代建构的“牟氏王朝”的兴趣，她久住象征现代社会的都市，不惜巨资购买洋楼，对现代都市留连往返挥金如土乐不思蜀。这既是象征也是隐喻。因此，《牟氏庄园》是在家族内部的意义上，揭示了中国家族制度衰落的历史和社会发展趋势的。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它不仅具有了文学的价值，同时也具有了文献学的价值。
当然，一部作品的独特性和文学价值，总会与缺憾相伴随。小说的家族题材，总有难以掩盖的《红楼梦》的影子。小说的主要人物姜振帼就像她喜欢的《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一样，她要学习王熙凤是可以理解的，但作家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如果过多地留有王熙凤的痕迹，就损害了作品的创造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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