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香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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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正经写爸爸是什么时候。可是,他明明是我文章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人。
还在掉牙齿的时候,我就开始在作文里写爸爸。越过看图写话的一二年级,三年级的300字小作文,最初描写一个人的话题,他就是唯一的主人公。
不管在心里,还是在笔下,爸爸都是最亲密的存在。八九岁的年纪,我记得他的事情比记得自己的还多。这些故事曾在无数个夜里,充当着奶奶哄我入睡的小零食。而在我的亲身经历中,最早跟爸爸的亲密源于3岁那年他的车祸。
那年的我还在乡下,偏僻的连黑白电视机都没能普及的欢乐小农村。但是,因为爸爸在事业单位,彼时的日子似乎并不难过。现在还隐约记得,家里请了个大姐姐照顾我。
农村的房子很低,天就被衬托得格外高远;田埂很窄,原野就被衬托得格外广阔;树林很静,鸟声就被衬托得格外清亮。那时候,没听说过北京,没看见过火车,日子像门前的小溪水,一路跳跃,欢腾向前。
有一天,邻居带着我去大伯家的院子,那里站满围观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也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每个人都那么高,那么宽,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当我终于在腿缝中穿行到最前排,我看到拖拉机上躺着的大伯。他为什么不动呢?前两天在饭桌上夺我筷子拿我逗乐的那张脸,为什么白得像美术本呢?
“大伯”,我轻轻地呼唤他。
“你大伯去世了”,那个照顾我的姐姐说。
“去世是什么?他为什么不答应我啊?”还没搞清楚这个问题,我就被人拉出去了。
“你爸爸在城里住院,明天跟我一起去看他,好吗?”
“我妈呢,奶奶呢,爷爷去哪儿呢,明天跟你走了,弟弟怎么办?”
“他们都在医院啊,明天我带你去,今天晚上在我家睡好不好?”
躺在姐姐的怀里,我还是没能明白这天有什么不一样,也不知道大伯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没有人为我吃饭。
第二天,我被带到医院,那里的墙面比昨天见到的大伯的脸还要白好多倍,空气里是怪怪的味道,深吸一口,感觉凉凉的。走了一段,进了一个房间,我便看见爷爷奶奶。搁在寻常日子,我肯定蹦蹦跳跳扑到奶奶怀里,但那天我居然没有。许是爷爷连皱纹都被定格的严肃表情,许是房间里连呼吸都能听到的安静,我慢慢走过去。奶奶抱起我,我感觉到她在哭,因为脖子有热气和水珠,而那时并不是夏天。
“让让,过来,我抱抱你。”
我听见爸爸在叫我,声音是从白色帘子后头传出来的。奶奶说:“快过去啊,爸爸腿坏了,昨天做完手术,醒过来就念叨你。”
我踱着小步,看着平躺在小床上的那个人,有一丝陌生感。那个虚弱声音真的是爸爸在叫我吗?他不是一直都能用双脚顶着我的肚子让我飞在半空吗?良久,才确定。因为,除了他再没有人能用那么宠溺的眼神看我。
飞快地跑到床边,停住。彼时,我该不知道什么叫心疼,但确确实实掷地有声地说道:“我不要你抱,你腿疼。”
后来,爸爸告诉我,他对我的爱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指数增长的。
可以说,我在10岁以前的日子,很大一部分是在爸爸腿上度过的。只要我放学,只要他有空,别人总能看见我坐在他腿上,跟春耕时分的黄泥一样,就长在那里,甩也甩不开。也曾有人说:“羞羞,那么大了,还让爸爸抱”,还没等我脸红,爸爸就说:“腿坏的时候没能抱她,现在要补回来啊。”
村里的小学是没有五年级的,于是我不得不求学县城,回家的次数由每天两次变为每周一次,跟爸爸粘在一块的时光急剧缩减。时常,度过五天的寄宿生活回家后,发现他不在;撒欢玩耍大吃大喝两天后回学校时,他还是不在。
有时,他会跟我打电话,“姑娘啊,你在学校吃好喝好,爸爸这两天在四川,等这批货卖了就能赚好多钱。”
“你在四川住哪儿啊,那里比以前住的地方还穷吗,能吃好吗?”十多年乡下的日子里,我真的不知道四川有“天府之国”的称谓,有重庆、有成都、有火锅、有小面,还有大熊猫。只是听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说过,四川有个鬼城。我猜,大伯是搬去那里住了,他应该会暗中保佑爸爸。
现在,还能忆起上一次坐在爸爸腿上晒太阳的场景。应该是12岁生日,爸爸广呼亲朋为我庆祝。新家的小院坐满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连我和弟弟平常捉小虫的葡萄架也被高大的男人霸占,他们支起桌子,享受着藤条错结的阴凉打着牌,声音很大,这让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而爸爸妈妈似乎并不觉讨厌,还费心费力地招待他们。
无奈,我带着弟弟躲到小房间,没有小虫子和黄泥,玩耍变得缺少主题,杂乱无序。因为无聊,饥饿也来得分外明显,趴在门后望出去,还是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一片。三五成群的男人在歇斯底里地劝酒;女人们则从不住地从血盆大口里,吐出“我儿子期中考试第一名”的词句。
饿过劲儿了,我便睡着了,弟弟也是。当爸爸叫醒我,已经是傍晚了。
“你们怎么睡在这儿啊?地上凉,快起来。”
“不要,不起。”话语里的倔强终究没能让心硬下来,鼻子一酸我就泪涕涟涟。
“怎么了,今天是你12岁生日啊,你看这么多人给你庆生。你还哭,别人会笑话的。”
“我生日,他们还抢葡萄架,还不给我饭吃,你都不抱我。”我哽咽,底气十足。
他擦擦我脸上滚动的小水珠,“是爸爸不好,来,我抱抱姑娘。”然后,我就笑了,爸爸的腿比地板舒服多了,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不知道你们的12岁有着怎样的意义,反正对我来说,某些习惯像是被硬生生地同过去劈开,而这刀劈却又来得那样自然。爸爸不再抱我,我也不再要求他抱,我们的默契一如往常,只是换了方向。
14岁,月经初潮,最亲近的人由爸爸变成了妈妈。我开始跟她讲自己的害怕,讲在学校哪个小男生跟我买东西,讲不喜欢哪个女生的哪种打扮。总之,以前像黄泥一样粘爸爸的日子如东逝的江水,回流遥遥无期。但是,跟爸爸走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习惯牵着他的大手。结实的茧子蹭着我贝肉般柔嫩的手心,有点儿扎,却很踏实。
16岁,我喜欢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看着他,心里就能开出花,瓣一层层被打开,悉簌的声响,淡雅的芳香都能被清晰地感知。他衣服上洗衣皂的味道附着在舒朗的笑声上,在我脑海里萦绕过两个的盛夏。那些日子,我好想跟爸爸说,“看,这就是我喜欢的男生,他的腿像你的一样宽厚踏实。”
17岁,因为高考,我和白净的男孩分开。无法接受那份美好不再属于自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读到“人的痛苦来自于内心”,都只能拿语文书遮脸的时候,我也特别想在爸爸的腿上坐一坐,趴在他怀里哭一哭。
18岁,上了大学,日子像脱线的风筝,飞得高渺而不踏实。他不是一个会说的人,虽然我的手机使用历史已有十年,但他跟我打过的电话不超过三次。而我,也总是将悄悄话告诉妈妈,对他只是“还好吗,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之类虽发自内心但苍白无力的句子。只是19岁那年五一,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话还告诉我,在心底,姑娘依旧是他贴心的棉袄。
21岁,大三实习,我走得更远了,与爸爸相处的日子仅有过年里不忙的零碎时间。平常的日子,我们各自安好,该说的话似乎不说也没有关系。可是,无论是耳机里辽源空旷催人泪下的《父亲》,还是KTV里揪心得不合时宜的《父亲》,都会让思念分外浓厚,继而热泪盈眶。
23岁,在经历小规模环游后重回北京的我,一切都在积累,一切都待收割。生活比前两年游刃有余,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一份可以付出的感情。以后的日子,我会长大,会有家庭,会有小孩,爸爸也会老去。我将心有愧疚却分身乏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发问:难道就就这样吗?再无儿时的亲密吗?可是,历史的车轮总是向前,人类能延续至今就要经历这样的残酷。
记不清上一次写爸爸是什么时候,反正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波澜不兴的日子似乎不会再激起煽情的念头,只是看到一篇关于父亲给出嫁女儿盘发的微博,还是触动不已。
爸爸呀,我不能陪伴的日子,钱可以少赚点儿,但身体一定要健康。你要等等我,让我给你安心,给你踏实,下一次,换我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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