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01-22
现在许多写作理论方面的教材,都将回忆录同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纪实文学等一块归属于纪录文学,并这样为记录文学定性:"纪录文学的根本属性就是不能失真,它是以记述真人真事为具体内容的。这类文学可以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加以筛选和加工,但是不能虚构。所以它具有文学性,也有历史性和新闻性。"说回忆录具有文学性和历史性,自然是毋庸置疑,也是无须赘言的。而说回忆录具有新闻性则是一个引起人们争议的论断,有些人甚至觉得有颠覆新闻概念之嫌。他们认为,新闻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而回忆录显然是过去时,它的新闻性又从何谈起呢?
我认为把新闻等同于事物的现在时,这个结论未免有些狭隘。事实上人类对新闻的认识是多元化的,范长江在《新闻工作随想》中,就这样给新闻下定义:"新闻就是广大群众欲知、应知而未知的重要事实。"从这个定义可以推论,新鲜事物也罢,历史事件也罢,只要它于人民是重要的,又鲜为人知,就具有新闻性。否则我们无法解释许多重要的政治历史事件,若干年后得到解密或披露,成为众多新闻媒体竞相追逐的热点的现象。
由此可见,说回忆录有新闻性,绝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有新闻理论基础的。以我编解放军报《光荣传统》版回忆录的实践看,革命战争年代的许多新闻只能以回忆录的形式成为新闻,为人们所感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以下结合典型事例略举一二。
一
正如郭沫若在1948年9月16日给《三年游击战争》一书所作的序中所说:"中国近三十年来是旋乾转坤的大时代,无数伟大的历史事件比太平洋的波澜更加壮阔地层现叠出,一波盖上一波。然而可惜的是差不多每一个伟大事件都没有一部详细的记录。这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创造历史的人们太忙了,他们在努力创造历史,却没有功夫记录历史。"军报《光荣传统》版的不少回忆录作者,正应了郭老"没有功夫记录历史"的原因,而造成了只能靠回忆录形式来追述、还原新闻。
老红军战士钟有煌的回忆录《遵义"红军坟"考》,它的成文过程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在贵州省遵义市凤凰山麓小龙山上,建有一座"红军烈士陵园"。陵园纪念碑后的一座陵墓前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碑,碑上刻着3个大字:"红军坟"。碑前的左侧有一尊铜像,这是一位红军女卫生员,她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拿着汤匙给婴儿喂药。
红军长征时,钟有煌在红三军团五师十三团任医生,在遵义住了一周左右。20世纪60年代初,他到重庆第七军医大学(1975年7月改称第三军医大学)任副政治委员。1965年暑期,他带领1000多名学员从重庆到遵义徒步野营拉练,当得知遵义1953年修建了一座"红军烈士陵园"后,便率队前去拜谒,第一次瞻仰了"红军坟"。据陵园的工作人员说,这里埋葬的是一位被国民党杀害的女红军,被群众赞誉为"神医"。她待群众如亲人,医术高明,药到病除。她的事迹逐渐传到云、贵、川方圆几百公里,而且越传越神。初谒"红军坟",在钟有煌心中就埋下了一个很深的疑问:坟中埋葬的究竟是男卫生员还是女卫生员?因为遵义会议后,红军主力撤离遵义,红十三团奉命进驻,是最后撤离遵义的部队。钟有煌是红十三团的军医,知道红十三团没有女军医、女卫生员,全师乃至红三军团都没有女同志。那么,"红军坟"里怎么会有女红军呢?
那天晚间,他回忆起了红十三团撤离遵义后第三天的一件事。部队撤离遵义,经娄山关、桐梓,在土城一渡赤水后,钟有煌趁部队休息之机到担任前卫的二营了解情况,得知该营卫生员龙思泉下落不明。原来部队从遵义出发前,有一位农民苦苦哀求龙思泉到10公里外他的家里,给他病得很重的父亲治病。因为部队在遵义期间,龙思泉除做好营部卫生保障外,还为周围的群众送医送药,由于他细致、耐心,又有家传的中医中药知识,疗效较好,名声渐大,所以,这位农民才远道来请。经领导批准后,龙思泉随农民而去,至第二天部队撤离时他还没有归队,以后也没有跟上来。龙思泉革命意志坚定,工作好,学习好,是红十三团的优秀卫生员。二营的领导一致认为:他不会开小差,这么久没有归队,被敌人杀害的可能性比较大。那么,这个"红军坟"埋葬的是否是龙思泉,而不是女红军卫生员呢?如果是他,他是怎样牺牲的?谁为他建墓立碑?在白色恐怖下刻有"红军坟"字样的墓碑何以能完好地保留下来?后来男卫生员的形象如何变成了女卫生员呢?由于工作繁忙,对这一连串的疑问钟有煌一直无暇加以查考,这样一推就到了他从第三军医大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以后。在遵义市委党史研究室的协助下,他们找到了参加埋葬墓中烈士遗体的两位农民,钟有煌终于将"红军坟"的种种疑问考证清楚,证实了坟中埋葬的确实是龙思泉同志。在北京"纪念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展览"展出的"红军坟"前的铜像,就改成了红军男卫生员形象。
这是一则非常生动的新闻故事,正是由于作者无暇考证而迟到了30多年。
二
新近发现的革命文物或史料,它们虽然被人们发现在今天,而事情的来源却在昨天,展现的是那年那月发生的事件,虽不符合"新近发生的事实"这类新闻定义,但它是新挖掘出来的,从中透露出的许多事实自然是鲜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这些事实于今天的读者而言仍是新闻,只不过它们是回忆录式"迟到的新闻"。
在配合"践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 保持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的宣传中,许卓亮同志寄来了稿件《一封新发现的塔山烈士家书》,稿中还附有多幅烈士家信原始字迹的照片。这是从东北野战军4纵12师35团2营教导员许英同志的遗体衣物中发现的一封家书。展读这封家书,烈士流畅的文笔、细腻的感情,蕴涵着战争年代我军基层指挥员的政治素质,展现了一个共产党人的宽阔胸怀,凝结着共产党人对母亲、对祖国、对广大劳动人民深厚的感情和为了人民利益不惜牺牲一切的坚定的理想信念。读后我觉得仅以考证确认这封烈士家书的过程为行文主线,它的思想性不够突出。于是我与作者联系,让他将采集到的素材重新组织,统一到《共产党人的理想信念之歌---一封新发现的塔山烈士家书》的主题下。
这封烈士家书是作者在2002年8月于烈士弟弟的家中偶然发现的,是烈士写给他的母亲和两位弟弟的。从烈士家属提供的烈士牺牲后部队来的有关信件中,作者查知:此信是烈士的战友二营营长李文斌在为烈士装棺时,从烈士衣兜里发现的,是一封烈士未及发出的信,也是烈士最后的绝笔。35团领导及李文斌等人均用书信向烈士的家属介绍了烈士牺牲时的情况。为了肃清塔山防线之敌,在收复大、小东山的战斗中,敌人的子弹击中了教导员许英的喉咙,战友们要把他抬下去,但是为了完成任务,他示意不要管他,全营继续进攻。这样,不断流淌的鲜血流逝了他青春的生命。
时隔54年,作者还是在哈尔滨的东北烈士纪念馆找到了许英的档案,并看到了烈士的政治学习笔记本,总结政治思想工作经验的文章以及他创作的独幕话剧剧本《变天》的手稿。该纪念馆还留存了组织上对许英烈士的评价:"立场坚定、战斗勇敢,有较强的思想工作能力和创新精神。"
硝烟散尽,国民党的许多军事专家仍对塔山阻击战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无险可守的塔山防线能够经得住强大的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和国民党陆海空军联合作战的进攻?我想他们过高地估计了钢铁的力量,而忽略了我军指战员政治觉悟和战斗精神所铸造的精神力量,许英烈士的家书正是最好的注解。
三
一些已被宣传过,早已为人们所熟悉的历史事件,作者又从中发现了一些感人的细节,从而丰富了人们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认识。这些细节是对历史事件未能展示的内容的补充和挖掘,可以说是旧芽发新枝、旧闻添新彩。于旧闻而言它们当然是新闻,即使事实的发生仍是过去时,却无法否认它们的新闻性。
董存瑞的事迹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很少有人知道董存瑞是怎样被宣传出去的。董存瑞生前的营、连领导王万发、宋兆田,给我们《光荣传统》版撰文《我们的战友董存瑞》,文末曾点出这样一句话:"董存瑞同志牺牲的当晚,冀察热辽军区司令员程子华闻讯立即派他的秘书齐肃来我们部队了解详细情况,不久又在《群众日报》上撰文,首次宣传介绍了董存瑞的英雄事迹。"作者王犁田、陈德杰正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这样片言只语后面蕴藏的闪光点,采访撰写出了《两位老将军与董存瑞事迹的宣传》。
1948年5月25日,在解放隆化的战斗中,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同在这一天,两位老将军程子华和陈仁麒为宣传董存瑞彻夜难眠。
这天黄昏,程子华将军同秘书在胜利后检视战地时,在一片欢呼声中,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随风飘至。程子华蓦然惊疑,为什么打了大胜仗还有人哭呢?循声望去,哭声来自城边一座被炸垮的断桥下。走上前去他看到一名战士紧攥着一只已裂开大口的青布千层底布鞋,其他几个战士围着他抱在一起放声痛哭。程子华从这些战士那里了解到了董存瑞的英雄壮举。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鞋,反复凝视着,潸然泪下。良久,他神情凝重地对齐秘书说:"你要连夜收集有关董存瑞的事迹,专门写一篇报道,给《群众日报》刊登,还要写一篇社论颂扬。"
当齐秘书赶到董存瑞生前所在的96团6连时,已是深夜。出乎他意料,11纵政委陈仁麒将军已带领几名政治机关的同志正等候着他。原来入夜后,程子华将军还就董存瑞的宣传问题与陈仁麒将军进行商讨,陈仁麒将军撂下电话后,不顾一天指挥作战的极度疲惫,火速赶来。就这样董存瑞的宣传在两位老将军的关心下,在《群众日报》上打响了第一炮。
陈仁麒将军与董存瑞还有着感人的身后事。几十年来,他一直尽自己的力量,资助着董存瑞家的生活,并一直致力于董存瑞精神的宣传和弘扬工作,写了14篇回忆文章和理论研讨文章。1993年隆化隆重纪念董存瑞牺牲45周年,早已百病缠身、瘫痪在床的陈仁麒将军接到当地政府的邀请信后,不顾子女和秘书的劝阻,说:"就是爬,我也要爬到隆化去。"纪念会上,老将军几次哽咽失声。一年后,陈仁麒在北京溘然辞世。去世前,他对身边的亲属说到:"董存瑞是我们部队涌现出来的英雄,我的遗体告别仪式一定要有董存瑞的亲属参加。"适逢董存瑞的妹妹出差在外,陈仁麒将军的遗体告别仪式因此推迟了5天时间。
对董存瑞宣传中这一重要细节的捕捉和详实的披露,给董存瑞的故事增添了一个新亮点。这件事也正说明许多已知的历史事件中还有大量新闻细节有待挖掘。
如上所述,可见回忆录新闻性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为《光荣传统》版写回忆录的作者,从将军到士兵,他们或笔录、或口述都讲述出了自己在革命斗争中的亲身经历,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孕育出了比任何虚构的文学作品情节都要吸引人的新闻细节,注意抓好和提炼出这种新闻细节,研究和运用好回忆录的新闻性,报刊上的回忆录必将更为今天的读者所喜闻乐见。
(文/樊易宇)